当下人类社会面临诸多困境，全球化遇挫，人类社会进入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

随着第三次工业革命科技红利的消失，人类历史上不断重复的资源短缺与分配不均问题再一次凸显。从根本上化解人类社会主要矛盾，并不能靠国家间或集团间的博弈，或者靠人类的理性和善良，因为这些都无法带来可分配资源的增量，能够为人类社会带来大规模资源增量的只有第四次工业革命。

目前，第四次工业革命正在不同的科技领域徐徐展开，新能源、新材料、生物科技、量子信息技术、人工智能……无论哪一领域出现重大突破，都将深远影响人类历史的进程和未来的社会形态。其中，新一代人工智能对于人类文明的影响可能是最具颠覆性意义的。在进步主义乐观氛围下，技术对于人类文明的发展，一般预期都是利大于弊，但唯独对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知识界分歧最大。当然，根本的原因在于人工智能的迅速发展及其不可控性。

近两年以来，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预训练大模型成为新一代人工智能的领头羊，叩响了AI通向AGI的大门。所谓大模型，指的是具有大规模参数和复杂计算结构的机器学习模型。最初的大模型指的是大语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LLM），当下多模态大语言模型（Multimodal Large Language Model，MLLM）越来越成为主流，即包含文本、图片、音频、视频等多模态的输入与输出的人工智能开始成为大模型的主导方向。多模态大模型的出现，将深刻塑造人类的认知模式，影响人类文明的未来。

海德格尔曾讲，人的所作所为俨然他就是语言的构成者和主人，而实际上，语言才是人的主人。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最近的演讲中也说，语言是人类文明的操作系统，因此语言成为人类文明的基础，而另一方面人类精英也利用语言和讲故事来操纵和控制普通人、改变社会，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他人用语言编织的观念与社会网络中。大语言模型的出现，即意味着人工智能已经破解人类文明的操作系统，就算机器没有自我意识，也一样可以在虚拟世界模拟人类编造海量的故事和信息，然后按照我们的兴趣偏好进行推送，给我们制造一种“信息茧房”——普通人的偏好往往受原始欲望支配，因此多数人将会在大数据算法支配下，进入充斥着人性本能欲望的“信息茧房”中——改变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价值观念、精神世界，并最终影响我们的行为方式和生存方式。据保守估计，现在互联网上的消息，至少已有超过10%的内容是由人工智能生成的。鉴于大模型生成内容的迅速程度，这种机器制造的信息很快就会以指数级的增长占据互联网的大部分空间。

随着Sora、Llama 3.2等文生视频大模型的发布，读图时代也将获得重新定义。当视频大模型的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开始大面积覆盖网络视频内容的时候，将要带来的冲击绝不仅局限于影视行业和短视频行业。在这个视觉文化主导大众文化的时代，机器生成的虚假视觉叙事将成为大多数人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当生活中充斥着这种人工智能创造的视频时，我们会进入一个虚幻的意识世界，到处是形象逼真却又光怪陆离的场景，于是难免造成人类对现实与幻境的混淆。由此，人的认知可能会发生颠覆性改变。

在生物智能时代，人类生活世界的根基是牢固的，人的生存常态没有脱离真实世界，因此很容易从文学艺术的、影视戏剧的、宗教神话的梦幻中跳出来。而数字智能时代由AI制造的幻境，可能在数量和规模上是空前庞大的，因此可能覆盖人类对世界的真实认知表达，使人无法分清真实和虚幻，并逐渐丧失对真实世界的感知能力。

就像辛顿（Geoffrey Hinton）年初在牛津大学年度罗曼尼斯讲座中说的，大语言模型通过学习大量数据中的统计规律，能建构对语言和世界的深层次理解，这种理解不仅涉及语法和词汇的统计匹配，而且包含了对语境、情感和语义的深度处理。今天的大语言模型已基本掌握人类的语言规律，理解人类及其活动。视频大模型也通过学习大量数据中的统计规律，基本掌握了大部分人类看到的物理规律。多模态大模型的终极目标是建立世界大模型，在数字空间创造一个高度仿真的世界——这或许就是“元宇宙”的终极形态。

这让人想到海德格尔关于世界图景的论述。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看，世界表示的是存在者整体，世界图像是关于存在者整体的图画。从本质上看，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此在把握为图像了。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当存在者被具有表象和制造作用的人所把握，存在者才是存在着的。可见，在现代世界图像中，人是主体，世界的存在必须经由主体的摆置和把握才向人敞开。而在数字智能时代，随着多模态大模型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未来的人类所把握的世界图像可能不再主要是自然和历史，而是多模态大模型制造的幻象。彼时元宇宙设想的那种与现实世界交互映射的虚拟世界，极可能遮蔽、替代我们现在以物理世界为根基的生活世界。人类文明将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危机中。

所以，大模型人工智能发展带给人类社会的风险始终是存在的，无论我们是对技术进步乐观，还是对人类进步乐观，都必须对未知之物心存戒惧。知识界对迅速迭代更新的人工智能时刻保持警惕、反思永远是必要的，同时公权力对人工智能的监管任何时候都不能缺位。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西方基督教美学通史”（18ZDA023）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蒋净柳

新媒体编辑：苏威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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