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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悸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24-11-01 21:27:43   浏览次数:16  发布人:6597****  IP:124.223.189***  评论:0
    导读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七期【怪兽】引子建炎三年二月,北方天狼国三万骑兵南渡淮河,奔袭虔国都城扬州,虔国朝廷大乱,刚刚登基的幼皇,撇下祖母太皇太后,在禁军和宦官的簇拥下仓惶逃往南疆玉州玉城。隆佑太皇太后闻讯,仅带着慈宁宫太监宫女及侍卫百余人,亦仓惶逃出京城,奔往玉州。早春的江南,桃李灼灼,芳草茵茵,如烟似雾的菲菲细雨,笼罩了一路的山水田园和匆匆行人。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泥泞的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七期【怪兽】







    引子

    建炎三年二月,北方天狼国三万骑兵南渡淮河,奔袭虔国都城扬州,虔国朝廷大乱,刚刚登基的幼皇,撇下祖母太皇太后,在禁军和宦官的簇拥下仓惶逃往南疆玉州玉城。隆佑太皇太后闻讯,仅带着慈宁宫太监宫女及侍卫百余人,亦仓惶逃出京城,奔往玉州。

    早春的江南,桃李灼灼,芳草茵茵,如烟似雾的菲菲细雨,笼罩了一路的山水田园和匆匆行人。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车前仪仗东倒西歪,徒步军士气喘吁吁。车后,一柄金凤萝盖湿漉漉地耷拉着,十几名宫女竹笠盖头,蓑衣裹身,满身泥浆,步履踉跄,狼狈地跟在马车后。

    土路尽头,巨江如练,劈山开岭,突兀在这支不足百人的逃难队伍眼前。

    身后,追兵汹汹,马蹄迫近;眼前,江流轰鸣,乱礁狰狞。惊恐绝望的宫女卫兵四下逃散。

    “苍天,你要绝我大虔吗?”隆佑太皇太后举首望天,忿忿质问。

    一艘长长的龙舟自江心疾驰而至,靠岸而停。隆佑在两名贴身宫女的搀扶下,慌忙上船。长舟劈波破浪横江而渡,安抵南岸。

    十数人上岸后,长舟在江中一个翻滚,化作一条七八丈的巨蛟,头大如瓮,身粗似缸,一对铜铃似的双眼,紧盯着岸上众人。

    岸上一行人这才想起,长舟无帆无浆,却来去自行如梭,惊得是目瞪口呆瑟瑟无言。

    隆佑面对巨蛟拱手为礼,肃容而言:“哀家今日得君一助,返宫之日必敕祠供奉,助君化龙。”

    巨蛟长尾一摆,缓缓游去。

    (一)

    三百年后,又是一年江南春。

    正月中旬,桃花未红,枯草未绿,北风料峭,寒意刺骨。

    一叶扁舟,在细如牛毛的茫茫烟雨中自玉城顺淦江飞流而下,转眼便到了十八滩中的皂口滩。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吟颂辛弃疾这阙《菩萨蛮》的,是伫立船头的一介少年书生,身上一袭墨蓝麻布盘领补服,脚穿耳麻鞋,背手而立,极目两岸,正在烟雨濛濛中寻找辛弃疾题词的“皂口壁”,以求一睹快意。

    突然间,墨黑的乌云自江左山头而起,铺天盖地而来,江面一片昏暗,淦江巨浪滔天,两岸竹海起伏狂舞,树林呼啸摇曳。百丈云头,一对大如铜铃的红眼,紧紧盯着江中荡若枯叶的那方扁舟。

    “孽障,你是何方妖孽?敢在这先贤遗墨之地作妖。”书生手指黑云,大声斥喝。

    一条巨尾穿云而出,直击小舟,小船应声而碎,船橹横飞,船板四溅,船上数人弹珠般甩入水中。


    皂口河汇入淦江的入口之畔,是雄峻的伏澜山,临江山面壁立千仞,这块刀砍斧削的巨岩,正是辛弃疾题词的“皂口壁”。巨岩顶上,耸立着巍峨的观音阁,阁高三层,雕梁画栋,金顶飞檐。阁内,观音宝像低眉慈目,俯视着莲座下淦江水中的万千生灵和江面往来的芸芸众生。

    “师傅,看前方的黑云,那条孽蛟又造孽了。”说话者,是阁前石坪上一名十四五岁的小道士。

    “怀远、怀智,水中还有活人,赶紧下去搭救。”答话的老道士雪眉白须,目光如电。

    师徒三人沿窄窄的石阶下到水边,江水把扁舟上吟词的少年书生僵硬的身躯正好涌上了石阶。

    老道士一见书生容颜,稽首立掌,口颂“无量寿福!居士升仙不在今日。” 只见他左手拇指与中指一捏,右手指着书生,念念有词,突然一声大喝:“还来!”

    躺在石阶上的书生,口中应声流水哗哗,往外喷涌,不一会儿,竟然小声地呻吟了一声。虎背熊腰的道士怀远背起书生就往阁内跑,小道士怀智扶着师傅紧随其后。


    一团黑云掠过水上低空,直奔石壁而来。黑云之中,巨目如灯。观音阁内,宏钟大吕三声巨响,悠扬空明,余音颤颤。黑云缓缓后退,最终隐去。


    观音阁厢房内,檀香袅袅,炭火融融。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书生挣扎欲起。

    “居士莫动,你躺好暖暖身子。这正月里头天寒地冰,落水受冻可不是小事,别落下病来。” 道长见书生醒来,赶忙将一大碗姜汤端到床头,“赶紧趁热喝了,发发汗就好了。”

    “请问道长,船上还有艄公和我书僮等人,是否有他们消息?”书生喝完姜汤又问。

    道长一声长叹:唉……

    “道长,这江上怪物是何妖孽?我只见黑云中一根巨鞭打下,船就碎了,我等几人尽数落水,我呛了几口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居士若问,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这皂口滩下盘踞着一条千年巨蛟,乃是淦江龙王淦君之子,生而为蛟,自带神通,能驾云御风,可播雨兴涛。八百年前巡江时,在玉城索祭不获,怒而水淹玉城,被本教天师许真君十二道金链锁拿,囚于洪城西山万寿宫的锁龙井内五百年。前朝天狼军南下时,攻占洪城,天狼兵将不听万寿宫道友劝阻,斩断十二根锁龙铁链,让这孽畜逃出生天。”

    “唉,说来也巧,这孽畜重入淦江后毁船万千,噬人无数,却在这皂口滩机缘巧合救了前朝隆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金口玉言,许祂享受香火,飞升化龙。许真君和观世音大士也不好再锁拿祂了。太皇太后敕建的潜龙祠就在这伏澜山下,与观音阁隔林相望。这巨蛟修炼千年,享人间香火也三百年了,却仍是凶性不改,夺命索祭,连连作恶,造孽啊!”

    “这等恶蛟孽龙,荼毒众生,为害一方,就不该存活于世。”

    “贫道看居士这模样,应是赴京春闱的读书之士?”道长有意叉开了话题。

    “学生王钦,字敬君,乃岭南举子,确实是赶赴京城三月春闱,没想到在这皂口滩遭此大难,幸遇道长搭救,还没请教道长法号。”

    “贫道玉虚,与两个徒儿怀远、怀智,借居在观音阁清修。居士万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番春试,定当攀宫折桂,名列三甲。”

    “谢道长吉言。此番赴京,若真金榜题名,定要还转回来拜谢道长救命之恩,也要斩那恶蛟,为民除害。”

    “那巨蛟有千年道行,又受前朝太皇太后金敕,岂是寻常人等可以奈何得了的?”

    “难不成就由着牠在此为非作歹,残害苍生?”

    “居士若真有心斗牠一斗,待你康复之后,贫道授你一招‘翻天印’,能否制服那孽畜,就看你的造化了。”


    风隙日旋,光阴快如滔滔江流,转瞬即临月底。

    扬帆北去的客船上,恋恋挥手的王钦愈来愈小,最终淹没在远处一片瞟缈的水光山色之中。

    望着远帆,小道士怀智发出久存心中的疑惑:“师傅,那番天印乃是本教始祖元始天尊赐与广成子的至尊法宝,没有宝器在手,光会那招式有何用处?”

    “贫道不过百年修为,虽会翻天印,却奈何不了那千年巨蛟。但,这招翻天印,若在天神、谪仙、或下界灵兽手中使出,自有天地之力相助,那孽畜自然无法周全,必会有所收敛。”

    “要遇上谪仙、灵兽下界,那多难啊。师傅,你见过吗?”怀智眼巴巴望着玉虚,一向寡言的怀远也禁不住看着师傅。

    “前朝就有过。大虔本有三百六十年国祚,但欺了孤儿寡母而夺天下,有伤阴德,国祚受损,虽盛世繁荣,却文强武弱。更兼天狼、天杀星先后下界北地,大虔国祚险些不保,上苍垂怜,命武曲星两度下界,前有枢密,后有武穆,保其国脉。绍兴年间,武穆南下玉州平花瑶之乱时,曾数渡皂口滩,也入过这观音阁,但未动那巨蛟,大概是碍于隆佑太皇太后的金面。那孽畜祂倒也识得真神,收敛谨行,皂口滩风平浪静了两百年。”

    (二)

    大光佳和十一年三月初,帝都北京城依然是北风如芒,滴水成冰。

    紫禁城宣政殿,靠墙两排巨大的铜炉内,炭火“滋滋”,殿内温暖如春。

    大光国的朝堂越来越肃穆了。

    二十五岁的佳和皇帝扫视了一眼阶下肃立的满堂文武,嘴角隐隐向上微微一牵,不由想起十年前自己刚坐上这张龙椅时内阁首辅辛之龙站龙案前口沫四溅的样子。七年过去了,被赐三尺白绫的辛之龙,遗骨都可以用来打鼓了吧?

    两班文臣武将肃立无言,佳和帝发声垂问:“谢卿,你是今科春闱主考,还有何事要奏?”

    礼部尚书谢语出班上奏:“陛下,举子经义策论,各有程式(应考的举人廷试答辩有固定的程序和格式)。迩来文体诡异,旧格屡更(过去有些举人廷试答辩文章格式稀奇古怪,突破规定)。请令今岁举子,凡刻意骋词,浮诞割裂,以坏文体者,摈不取(这一届廷试,要规定凡是过分追求华丽词藻、内容华而不实、标新立异破坏文体的一律不予录取)。

    佳和皇帝欣然应允:“谢卿所言甚是。清谈误国,怪语妄议亦甚乱政误国,此风不可长。准卿所奏,你去办。”


    三月戊辰,奉天殿内,高官重臣云集,佳和皇帝端坐龙椅,俯视着满殿埋头答卷应试的贡士,心欣欣然: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

    考生前前后后交卷,高官们分卷审阅。前三名的答卷是要佳和皇帝御览并确定名次的,也就是一甲进士状元、榜眼、探花。阅卷大半,内阁已经选定了两份答卷。

    突然,都察院首揆左都御史汪之宏一声诧叹:“怪哉,居然还有答卷不按格式来的?”

    内阁首辅章介甫取过汪之宏手中的答卷细细一阅,欣然道:“这份答卷虽然没有按格式来,但持论剀切,论述明快,切中时弊,措施实用,文笔流畅,就是它了。三份答卷呈陛下御览。”

    佳和皇帝看完三份答卷,沉思良久,突然发话:“谢卿,你是主考,意下如何?”,说着把最后一份答卷递下龙案。

    谢语双手捧过卷子一看,大吃一惊,连忙跪下,“陛下的旨意,微臣已命人传了下去,各位举子应该知悉答卷格式。我这就叫传旨的考官前来问话。”

    “不用了!”佳和帝伸手要回答卷,提起朱笔,在这份不按格式的答卷上重重写下三个字:第一名。

    宰相传胪,羽卫唱名。内阁首辅章介甫启开卷首粘封的考生姓名,传胪阶下,殿外羽卫齐声高呼:“第一甲第一名,岭南王钦”。

    王钦入殿谢恩完毕。谢语当殿询问:“为何不按格式答卷?考官颁卷时未传上谕吗?”

    王钦答曰:“颁卷之日,学生偶感风寒,故未去领卷,是次日去领的。学生确实未曾听见考官传谕,如果聆谕,岂敢违制作文。”

    佳和皇帝抚掌大笑:“哈哈哈,卿若受制于程式,不能纵横笔墨,直抒胸襟,又何来这状元策论。王卿这抚瑶之策,御蒙之论,甚合朕意吶。”

    章介甫闻言目瞪口呆,暗想:生个病迟个到竟有这等巧遇,这荣进富贵,真是自有天命!

    谢语伏首而言:“幸有陛下胸襟似海,纳善容异,天下举子之幸,大光社稷之幸也。”


    玉城是大光南疆玉州首府,街道纵横,人流如织,热闹繁华,满城锦绣。

    宁王府依梅山面淦江而建,亭台楼阁沿山而起,错落有致。

    半山的梅亭内,一方石桌上,摆着三只粉彩缸杯,下人把刚烧开的山泉水冲入斗彩茶壶,热气袅袅升腾,一股大红袍的清香盈溢梅亭。

    宁王豪宸,刚逾不惑之年,头戴冲天道冠,身上一袭做工精致的团福道袍,一派仙风道骨。

    “玉州太守给皇帝的奏折应该到京了吧,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端坐北面的宁王轻呷一口香茗,眼睛盯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徐徐发问。

    石桌东座上的锦衣老者是王府长史,闻言起身揖礼回答:“我们的人听说,皇帝有意恢复宁王府两卫兵马,以镇瑶护城,但内阁和兵部似乎有些阻挠。”

    “这些年,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就买不来他们一个顺水人情?”

    “这些家伙,都是喂不饱的饿狼,关键时刻还是不愿出死力。”

    “那就敲打敲打他们,驯马驯犬,不能光靠喂,有时候也得用用鞭子。”

    “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锦衣老者施礼后匆匆离去。


    同一时刻,京城宫苑东阁内也有一桌茶局,端坐上首的,是当今天子佳和皇帝,下首作陪的,是佳和做太子时的老师,当朝内阁首辅章介甫。

    “朕欲赐还宁王两卫兵马,令其统领,一镇南瑶,二卫南疆。内阁既不传旨,又无封驳,先生可是有何难言之隐?今日就你我君臣师生二人,不妨明言。”

    “陛下,两卫兵马,精兵两万四,铁骑三千,其战力不容小觑啊。太宗皇帝朝,费尽周章好不容易才削去蓟王手握的两卫兵马,令其不得不臣服。今日若陛下将两卫兵马赐还于宁王,臣恐生变。还请陛下三思。”


    宁王豪宸,乃佳和皇帝堂叔。当年太祖起兵,浴血征战二十载,平定天下群雄,开国登基。太祖龙驭上宾后,九子夺嫡争位,四皇子与七皇子歃血为盟,联手击败其它诸兄弟。四皇子继位称帝,却未兑现当初共分天下的盟约,仅封七皇弟为蓟王,世袭罔替,藩地名曰京幾之侧,实则苦寒贫瘠之地,食邑寥寥。

    蓟王传三代至豪宸,豪宸向先皇景龙帝请求改封至苏杭一带,只想做个富贵消遥王爷,没承想被景龙皇帝改封为宁王,藩地改至两瑶聚居、叛乱四起的玉州。

    豪宸就藩后,适逢玉州花瑶酋首陌迪聚三十六寨瑶民反叛,豪宸上书朝庭请求恢复祖父时被削夺的两卫兵马,以便平定瑶乱、拱卫玉城及王府。结果,景龙皇帝仅调拔了一千兵丁守卫王府,却另派大将领兵平瑶。

    豪宸自知身为天子的景龙堂兄对自己仍是严加防范,索性将王府一千守军也交与平瑶将领,从此蛰伏不出,在王府潜心修道,直至堂兄驾崩,十五岁的佳和继位。


    “自曾祖太宗以来,君臣相忌,三代博弈,纠缠百年,终是要有个了断。”佳和皇帝徐徐吐言,双目却是锐光如箭。

    章介甫闻言身躯一震,看着眼前自己教了十年的太子、又辅佐了十年的皇上,仿佛陌如路人。

    “内阁传旨吧。莫再犹豫,误朕大计。”佳和皇帝端起茶杯。

    “是!”章介甫起立,恭身退下。


    宁王府梅亭内,寂静良久,宁王突然冒出一句:“牠,怎么样了?”

    石桌西座,坐的正是雪眉白须的玉虚道士。

    “自前朝太皇太后下懿旨敕建潜龙祠,祂也享了三百年人间香火,潜龙在渊,飞升在即。”玉虚单手立掌,稽首回话。

    “好生护着祂,潜龙祠香火不能断。你守了祂这些年,眼看就要功德圆满了。”原来这玉虚竟是宁王安排到皂口滩守护潜龙祠之人,借居在观音阁清修,竟是为了掩人耳目。

    “贫道方外之人,不求功德,但求心安。只是这几年,祂又有些狂躁了,断江翻船,噬人吞畜,好端端一个皂口滩,几乎被祂搅成了鬼门关。观音阁红光屡现,紫气欲出,怕是会对祂不利。”

    “真君锁井能逃出,太皇太后有敕命,看牠的天命造化,理应渡化成龙。有些事,顺天意而行吧。修道之人,道法自然,循天理,顺人心。你们回去吧,小心伺候。”宁王起身,踱步缓缓而去。

    “贫道谨遵王命。”玉虚起身稽首恭送。

    (三)

    “师傅,刚才在阁中听香客们传言,今科状元是岭南举子王钦。莫非就是我们救的那位赶考书生?他真的高中状元啦?”小道士怀智连蹦带跳地窜入厢房,对玉虚道士囔道。

    “正是。”

    “他不是说,金榜题名后,要返回来感谢咱们嘛。”

    “见义勇为,遇难伸手,是我们修道之人的本份,你还等着人家的感谢?高中状元,身膺大任,他有得忙了。”


    玉虚道长没有猜错,王钦确实很忙,忙得脚跟冒烟。

    王钦这个状元,从一开始就与别人不一样。且不说殿试策论违制作文,就是高中后的授官,也是大出满朝文武意外。

    自大光立朝至今,以往各科状元皆入翰林,授修撰,虽说是从六品小官,却是入阁拜相的妥妥起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可入阁”是大光朝铁打的规矩。而王钦的第一个职务,却是西北马政,再加宣大总督府参赞军务。也就是说,高中状元的王钦,不仅没有入翰林院,连京城也没有留到,直接被丢到北疆抗蒙前线,领了管理军马和帅府参谋两项差事,跟着宣大总督杨立青抗蒙打仗去了。

    大光朝四面受敌,北有强蒙,东有海倭,西有悍蕃,南疆还有一群隔三差五就捣捣乱的瑶民。这其中,对大光威胁最大的,还是北蒙的铁骑。

    佳和帝老爹景龙朝,蒙古俺答汗崛起,一统漠北蒙族各部,麾下铁骑号称二十万大军。蒙族游牧,不事稼穑,水草丰美之年亦仅能自给糊口,若遇大旱大雪之岁,人畜俱减,衣食两欠,唯一的活路是南下掠边,抢劫大光边境的汉民。景龙十四年,俺答率十万蒙军南下,从河套直入宣府大同一线,铁蹄所至,城破村灭,锐不可挡。宣大总督仇士元城破战死,远在麟州的副将杨立青率偏师三千人出击河套,袭击俺答侧背,破其老营,斩首五千。俺答担心后路被截,大骇退兵。杨立青以功升任宣大总督,加都察院右都御史。

    景龙十九年,先帝大行,佳和皇帝继位,虽是少年天子,却心怀大志,雄心绝伦。登基三年十八岁亲政后,先是夺了先帝遗命辅政的内阁首辅辛子龙大权,令其致仕归乡,尔后又将朝堂之上辛子龙的各路党羽门人一举拿下,千里迢迢赐辛子龙三尺白绫,牢牢掌控了大光朝政。重用章介甫、谢语、杨立青等一众能臣武将,不仅意欲一鼓扫平北蒙,犁庭扫穴,永绝边患,而且对内亦有意抚瑶平藩,终结朝庭与的宁王府百年纠结,彻底安抚南疆两瑶。

    杨立青自继任宣大总督后,铁腕治军,强镇固寨,稳住了西北防线,麾下骑兵日益壮大,还时不时主动出击大漠,北骑少敢南下,大光北疆安宁。佳和用人不疑,干脆再给杨立青加兵部尚书衔,赐王命旗牌,赋生杀予夺之权,令其经略北疆御蒙大局。

    唯有南疆,一直是佳和的一块心病,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才高绰绝而又与自己心意相通可以托付的人。直到见到那份不按格式作文的策论,佳和在心里默默叩谢苍天:就是他了!朕苦苦等了十年,上苍终于把他送到了朕的面前。

    奉天殿上,君臣相见,王钦一番对答,佳和皇帝暗忖:此子天纵奇才,他日必是出将入相之朝廷栋梁。心中遂有了磨砺他的主意。

    十九岁的新科状元王钦,同样做着出将入相的伟大美梦。所以,在被钦点为西北马政后,他不仅没有因为未入翰林而沮丧,反而有了几分兴奋和向往,这一对伯乐和千里马君臣,就这样开始了心照不宣的互动。

    西北马政职属总督府,主要管理军马场,为边军提供战马。大光立朝己逾百年,军政渐懈,积弊丛生。军马场被朝中权贵和当地豪强联手侵占挤压己是普遍现象,饲马军户逃逸和盗卖军马亦时有发生。

    杨立青总督北疆军务后,虽圣眷深隆,行事强悍,但终究难以事必躬亲面面俱到,对分布千里的马场纷繁诸事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王钦殿试策论的御蒙之策仅有三陈:固镇、强马、通市,即欲固边防先固军镇,欲强边军先强马政,严防死守不如开市互通。

    于是乎,王钦以状元之身成了钦点的从五品西北马政。

    于是乎,王钦从纸上谈兵到了千里马场,打击豪强索还草场,清理军户厘点军马,缉拿逃户捕禁私卖,百事缠身,千里奔波。


    就在王钦忙得不亦乐乎之际,总督府传来将令:参军王钦速至帅府议事。

    归至帅府议事大厅,只见总督杨立青一人独坐正在饮茶,王钦上前行礼:“学生参见大帅,标下奉大帅之令前来议事。”

    杨立青哈哈一笑:“今日只有你我二人,状元公不必拘礼。”示意王钦近旁落坐。

    “凛冬将至,想那俺答南下打草谷也就是这几日之事,我都能听得见蒙军的马蹄己经将河套踏得隆隆作响了。”

    “他们真的来了?”王钦惊诧地看着杨立青。

    “不出五日,当抵凉城。”

    “我去凉城。”

    “真想临阵?留在宣府也可观战啊。”

    “我还是想到前线去多看看。”

    “好吧。” 杨立青调了一队亲兵跟随王钦。因为他从佳和皇帝那儿得到的密旨是:护此人周全,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凉城,大汉古郡。俺答的铁骑果然如期而至。王钦第一次亲见了军中传说的“三矢而至”,面对快如疾风暴雨的北蒙骑兵,即便是大光边军最强的弓箭手,最多仅能射出三箭,对方的弯刀就已经抹上了箭手的脖子。

    攻若惊涛骇浪,退似浮云掠岗,迅疾如风,来去无踪,这就是北蒙铁骑。但在杨立青精心固防的凉城下,俺答折兵近千毫无所获,只好移兵它处劫掠。

    凉城归来后,王钦坚定了自己殿试时的应策:面对强大的北蒙铁骑,唯有装备和训练出一支比对方更强大的大光铁骑,才能让对方心存忌惮,知难而退!

    (四)

    玉州太守府衙座落在玉城宁王府不远的琼花大街。

    佳和十六年五月初二,玉州府推官脸色煞白急匆匆跑进府衙,一见太守邹守宽,连见上司的礼数都忘了,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句:“中丞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如此惊恐?”

    “三十日,王府有条船在淦江皂口滩被蛟龙搅翻了。”

    “皂口滩翻船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就算是翻条王府的船,也寻常啊。”

    “是船上的东西,非同寻常。”

    “是什么?”

    “全是伏远弩,还有横刀!”

    “你确认?”邹守宽大惊离座,两步冲到推官跟前问,但他的声音里,却似乎有些隐隐的兴奋。

    “那船是王府自京城采购回来的官船,在皂口滩翻沉以后,江边村里住了几个胆大的水鬼,隔日就下潜到了沉船上,本想寻些值钱的贷物去倒卖,捞上来几个沉重的木箱,撬开一看,全是崭新的机弩和横刀。这些水鬼怕了,就报了里正,里正报了县衙。县衙不敢怠慢,当天就去验了货,随即快马来报。”

    “此事非同小可,你得亲自去查验。记住,告知所有知情之人,万万不可声张,违者下狱重处。快去!”邹守宽交待完,在衙堂低头踱步,转着圈圈。


    “秉圣上,玉城六百里加急送来奏章。”内阁首辅章介甫匆匆进殿,呈上一份奏折。

    “好你个玉州太守邹守宽,竟敢诬朕御叔谋反,离间皇家骨肉。”佳和皇帝阅后拍案大怒,“传旨锦衣卫,速至玉城,将这个不知死活的邹守宽押入诏狱。”

    “皇上,宁王就藩后,在山区两瑶中招降纳叛,王府广招江湖奇异人士,私养死士。这次,居然胆大到私购兵器,桩桩件件,皆有证可查啊。邹守宽尽忠职守,您……怎么……”章介甫耿直抗言。

    “怎么,章卿你想抗旨不成?”佳和帝脸色一沉,皱眉不悦。

    “这……,咳,老臣遵旨!”章介甫一声轻叹,不满地甩袖而去。

    望着章介甫愤愤而去的背影,佳和的嘴角,浮上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他扭头一声“出来吧。” 锦衣卫指挥使、佳和做太子时的大伴陆谦从宫帘后走出。

    “你接着说。”

    “是。宁藩重掌两卫兵马后,几次阅军,重赏了十几名世袭的中高阶军官,说他们的父、祖是当年七皇子的忠勇袍泽,拉拢之意昭然若揭。还有,宁藩在淦江皂口滩供奉的那座潜龙祠,近日突然香火大盛,据密查是宁王府广教邑民为那条巨蛟供奉,意在助蛟化龙。”

    “淦蛟成龙,人铸天意,呵呵,好算计。私购兵械之事,你事先知否?”

    “知道。宁藩在京城有三处买卖,实则是三处据点,一家负责刺探消息,一家负责拢络贿赂朝中官员,一家负责采买王府用品。在与兵部武备司官员搭上线后,他们就开始私购兵械了,这一次是第二拔。”

    “第一拔是什么时候?”佳和口气中听不出半分波澜,但陆谦跪了下去:“恕奴才未报。第一次是三月底,以采购端午用品之名带过去的,只有几套军甲,我以为,这是䠀路试探,就未……”

    “就连朕也瞒着,嗯……”

    “奴才不敢!”陆谦折腰伏地,“奴才只是想拿个实证再来秉奏皇上。”

    看着诚惶诚恐跪伏在地的陆谦,佳和却突然笑了:“做得好。暂且莫惊动他们,盯着就行。”

    “是。”陆谦匆匆而去。


    玉城宁王府此刻同样是风声鹤唳。

    早晨,王府长史匆匆找到宁王,“王爷,听太守府传出消息,邹守宽被锦衣卫拿办了。”

    “是何原因?”

    “无人知晓,京里也没打探到。”

    “拿办封疆,必有大事,再去查。不过,这个邹守宽一直盯着我们,委实讨厌,去了个碍事之人,到也不是坏事。”

    “先还两卫,又撤太守。据此看,京中并未得到船上什么消息,朝中那位还是相信王爷的。”提心调胆了上十天,王府长史终于松了口气。


    十天前,也是在早晨,王府长史失魂落魄找到宁王:“王爷,大事漏了!”

    宁王吃惊地盯着长史,在他的记忆中,这名跟随自己二十余年的长史从未如此惊慌过。

    “上次敲打兵部侍郎后,我们从兵部武备司购了一批军械,船在皂口滩翻了。”

    “什么军械?”

    “伏远弩五十,横刀三百。”

    “他们……知道了么?”

    “还不清楚。”长史当然知道宁王口中的“他们”是指当今天子佳和及他的鹰犬们。

    “先不要慌,去查。东西沉在江里,他们未必就知道,不要自乱阵脚。”长史领命而去,一忙就是十几天,却未探得任何消息。直到今日,太守被抓,这一切终于过去了。


    雄峻的伏澜山方园几十里,山峻林茂,沟陡壑深,平日里人迹罕至。距潜龙祠十数里的山腰,有一方巨大的岩洞。

    玉虚道长独自一人,对着洞口和言相劝:“你也是潜修千年的灵兽,又蒙隆佑太皇太后恩敕,享人间香火三百年,何苦再造恶业,累误飞升呢。”

    洞中巨声携着寒风冲出:“老道士,你知道何为天机?我翻船吞人,都是这些人的天命,上天都不曾怪罪,你又来啰嗦什么。要不是看你守祠几十年,一鞭扫你下河喂鱼去。”

    “呵呵,贫道倒不怕你言行无状,只是宁王不欲你乱来,他可是急盼着你早日飞升化龙呢。”

    “本座飞升,自有天命,天劫未临,他急个球。别扰本座清修了,滚!”

    话不投机,玉虚无可奈何下了山。


    玉城最豪华的聚贤酒楼内,几名酒客正在低声闲谈。

    “听说了吗?九连山里的花瑶又反了。”

    “又是三十六寨聚众齐反,听说这一次比上次闹得更凶。瑶民酋首陌佾说,官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要踏县破府,还说要攻下这玉城呢。”

    “这才过去几年啊,先帝爷景龙朝也是三十六寨花瑶齐反,还不是被官军杀得血流成河,逃进深山?”

    “这次不一样,不仅花瑶反了,听说南岭的蓝瑶也跟着一块反,何止三十六寨。”

    “两瑶皆反,这玉州还不得大乱,恐怕整个南疆都得晃动。”

    “喝酒吧,喝酒吧。这天下大事自有朝庭去管,咱小老百姓只管过自家的小日子。”


    宣政殿内,双方争执不下。

    首辅章介甫力主抚瑶:“瑶民自秦末南迁以来,历朝历代一味防范打压,但从未真正压服过,故屡剿屡叛。今北蒙蠢蠢欲动,大军有南下犯边迹象,此时调虎贲军南下平瑶,实在不妥。为未雨绸缪,虎贲军不仅不能南下,而是应该北上,以防北疆不测。”

    内阁大臣礼部尚书谢语出班附议:“陛下,臣附此议。瑶乱乃鳞疥之癣,北蒙才是肘腋之患,不可不防。”

    内阁大臣户部尚书出班驳斥:“陛下,臣有异议。瑶民居我南疆腹腔之地,瑶乱绝非癣疥之疾,而是心腹之患。南疆乃朝廷税赋重地,南疆若动荡,何以固北疆?”

    都察院首揆汪之宏也出班附议:“臣同此议。应速调虎贲或龙武大军南下,雷霆平乱,再回师北上,以御北蒙。”

    佳和皇帝沉思良久,沉缓地逐字吐言:“内阁传旨,着宣大参军王钦为靖寇将军,即日赴玉城提调卫所剿匪平瑶,务必速平两瑶之乱。”

    “王钦?”章介甫吃惊得两眼溜圆。

    王状元?满朝文武都愣住了。

    “他在宣府前线也历练五年了,听杨立青说干得不错。该让他去南疆试试了,速去传旨吧。”

    章介甫刹时想起了五年前奉天殿内王钦的状元策论,他的平瑶策“赋籍、确权,教化归流”,与自己今日之论不正是不谋而合吗?

    “老臣领旨。”章介甫拱手出殿而去。

    (五)

    六月中旬的南疆玉州九连山,山色葱翠,热风穿林,正是虎卧蛇盘的闷热时节。

    二十四岁的大光三品靖寇将军王钦,一身绯色团领官袍脚蹬乌皮靴坐在马上,沿着崎岖的山路不疾不徐而行,为他牵马的,是一名瑶族打扮的青年汉子。

    陌佾一边擦着脸颊的汗水,一边回首而言:“王将军,你看看这路边的田土,有几坵大过一斗?都是巴掌大的冷水田,都六月中了,还是绿油油的禾叶向天,稻穗都出不齐。到八月稻子都弯不下腰,熟不透啊。就这田,还开不出几块,让我们怎么活?”

    见王钦没有接话,陌佾又道:“不瞒你说,我们瑶寨有个笑话。陌八公在垅下有十八坵田,有一次他去垅下莳田,一个时辰就干完了活。坐在田埂上抽水筒烟时,他数了数田块,只有十七坵。急了,少了一坵田,天大的事啊!再数一遍,还是十七坵,陌八公慌了,就回家叫人来找田,拿起斗笠就走,一看,哈哈,找到了,斗笠下还盖着一坵田呢。”

    王钦“噗嗤”一乐,瞬即又摇了摇头。花瑶自秦朝末年由中原南迁,历朝历代久受压迫,无土立足,加上当地居民排挤,只能不停往深山里躲,筚路蓝缕,历尽艰难。但他没有想到,瑶民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若非进山亲眼所见,他实在无法相信,大光之天下,还有如此落魄的一群人。

    月初,王钦奉旨平瑶抵达玉州。五年前,他在廷试策论中提出“赋籍、确权,教化归流”的平瑶三策,现在,该由他来主持实施了。读书人历来以“治国平天下”为终极目标,但只有极少数人有一展抱负的机会。王钦蒙天眼垂青,自然深谙圣心,命自己为帅平瑶,圣意当然是以剿求抚,抚在剿先。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率兵围而不攻,传话要陌佾下山和谈,终有了这次相见。


    宁王府梅亭。宁王、长史、司马与玉虚分坐四方,玉虚的身后,侍立着大弟子怀远。

    宁王正问:“两瑶既反,朝庭必有应对,圣旨已下,两卫大军就要入山平叛。与陌佾联络得怎么样了?”

    “两卫由王爷节制,世子也在军中交结了一班弟兄,兵将自无话说。就是那瑶酋陌佾鼠施两端,摇摆不定。我意两卫大军压过去,由不得他们不从。”坐在左手的王府长史起身拱手回答。

    “北边蒙国大军压境,骏马弯刀,跃跃欲试。虎贲、龙武两支劲旅悉数调往北疆御敌。南境两瑶皆反,京城不过三万禁卫军。王爷,机不可失啊。”另一边的王府司马附言道。

    “道长,那蛟龙当下如何?”宁王目光转向西座的玉虚。

    “香火从未断供,牠,飞升化龙的时辰也应是到了。”玉虚回道。

    “淦蛟成龙,天意造化,天意不可违啊。哈哈哈 ”宁王仰天大笑。

    没人注意到,怀远目中,精光一闪。

    七月初九,狂风暴雨中的玉城墙头,终于竖起宁王的反旗。


    九连山的暴雨已经下了旬余,陌佾前后派了三拨人出山打探王钦的消息,今日终于迎来了王钦的使者。

    王钦的“赋籍,确权”得到佳和首肯、内阁批准,两瑶山民户籍入册,居处定点,山、田落户,官府划定瑶民与当地居民之界,瑶民三年免税免赋免役免征。颠沛流离了上千年的瑶民在大光朝终于有了国民身份。

    “将军,王大人他……”虽然接了朝廷公文,但是,未见王钦如约而来,陌佾还是心存疑惑,不敢轻信。

    使者也看出了陌佾的疑虑,“宁王反了。王大人此刻正在康县帅府运筹,他无暇赴约,陌首领莫怪。”

    “宁王反了?”陌佾闻言心惊肉跳,他想起了上个月宁王府那个来客,口称与自己共图大事,原来意喻于此!

    “正是。王大人正在调兵平叛。”

    “王大人平叛,我瑶民自当尽一份力,报效朝廷。我随将军去帅府见王大人,可否?”

    “那就太好了!陌首领与末将一起下山面见大人吧。”


    锦衣卫南衙,一名千户匆匆入内,呈上密报,“秉都使大人,潜龙祠暗桩急报,宁王反意已决,起事就在近日。”

    陆谦不动声色,挥了挥手,千户退下。陆谦抓起案上另一份玉城暗报,匆匆入宫而去。

    “陛下,宁藩反了!”陆谦将两份暗报呈上龙案。

    “反了?”佳和帝闻言未动声色。

    “南疆已乱,半壁江山震动。虎贲、龙武大军正在北疆御蒙,这……”

    佳和看着侍立在龙案之下的陆谦,成竹在胸地吩咐:“朕还有一支奇兵在南疆。传旨:着靖寇将军王钦领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赐尚方宝剑,提督南境诸军兼节制宁藩两卫;玉州太守邹守宽官复原职,加督办粮饷,即刻赴任。命二人速平宁藩之乱。”

    “现在夺宁王两卫兵权,只怕有些晚……”陆谦建言。

    “欲建旷世之功,当有非常之能。就看他王钦的谋略和手段了,去内阁传旨吧。”


    暴雨连续不断,淦江洪水暴涨。

    伏澜山风雨飘摇,黑云遮天隐山,狂风劲扫,树倒叶飞。潜龙祠内耀烛燃香,供奉牛羊,一众信徒伏地跪拜。

    皂口滩洪水滔天,高高的浪头层层叠起,排空而来,一条巨蛟在云端浪头时隐时现,吞云吐浪,几欲飞天。

    天雷隆隆,天劫降临,巨蛟飞升渡劫在即。


    观音阁前大石坪上,旌旗飘飘,香案凛凛,三柱檀香,袅袅升腾,通天彻地。王钦脚踏星斗,左手持旌,右手提剑,口中念念有词:

    “我是岭南王敬君,

    你是淦江水里行(蛟),

    当年阻我登金殿,

    今日送你见阎君。

    孽畜,现身!”

    百丈云头,巨蛟头大如瓮,双目电射,盯着观音阁前。

    “孽畜,还认得岭南王敬君否?”

    巨蛟回声如雷:“五年之前,本座并未取你性命,今日为何打上门来?”

    “你狂虐噬命,荼毒生灵,为害一方,我今日要为民除害。”

    “王钦,本座沉舟噬人,本是这些人的天命;享香受祀,亦是太皇太后敕命,与你何干?本座今日渡劫飞升,不与你计较?”

    王钦祭起招式……

    玉虚上前一步,口颂“无量寿福,部院大人……”话未全出,王钦挥剑直指潜龙祠,一声爆喝:“翻天印……”

    巨蛟怒道:“本座难道怕你不成。” 大口一张,一股黑云携着刺骨的寒风扑向观音阁前,王钦被吹了个趔趄,身后的玉虚等人赶紧趴在地上,无法动弹。蛟尾如天鞭自上空抽下,大石坪上,碎石横飞,旌旗折裂,香案成渣,香炉破碎,连巍峨的观音阁都晃了三晃。

    “放肆!”一声梵音娇斥自观音阁内与红光齐出,迎向黑云,巨蛟闻声一愣。

    王钦趁机再举尚方宝剑,一声爆喝:“翻天印,打!”

    空中雷鸣电闪,一道白光直劈潜龙祠,祠顶东、南飞檐应声而裂,轰然坠地。

    刹那间,黑云流散,金乌临空,淦江两岸阳光普照,山水明媚,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次日,王钦与玉虚正在厢房饮茶,怀远入内禀告:“师傅,那潜龙祠真的塌垮了,伏澜山深涧里发现一条烧焦的大蛇,七八丈余,十分骇人,其腥臭之味数里可闻,无人敢近前去细看。”

    玉虚心下暗忖:淦君啊淦君,你儿子就是再修炼一千年,也难敌这一星一神一菩萨合力啊。遂立掌喧号:“无量寿福!天意,天意。”

    王钦传来侍卫领队吩咐道:“你即刻领人去取那大蛟身上鳞片来。”

    一柱香后,侍卫领队仓惶进房,手上捧着七八片碗大的蛟鳞,坚硬无比。“秉大人,属下领了一队兵丁前去取蛟鳞,刚刚靠近,那蛟身突然炸裂,毒汁夺了我十几名兄弟性命。”

    “孽畜,死了还要造孽。”王钦边说边取了数片蛟鳞交与玉虚:“道长,你师徒可在香客中传出话去,那巨蛟虽死,蛟鳞却是异宝,可驱鬼避邪,可治疮化肿。”

    出得厢房,王钦拱手作揖:“本部堂受道长教诲良多,大恩不言谢。恶蛟既除,水宁道清,下官军务在身,不便久留,今日就此别过,它日返朝,再来拜会。”

    玉虚稽首:“部堂大人保重!”

    观音阁前,侍卫领队对小道士怀智附耳吩咐了一番,登船而去。


    南疆玉城内,不仅有大如碗口的蛟鳞在暗暗贩卖,街头巷尾,黄口小儿脆脆地唱起了歌谣:

    “岭南王敬君,

    天上文曲星。

    下界除妖魔,

    三战有天命:

    出师平两瑶,

    斩蛟定人心,

    再战平逆贼,

    护国保太平。”

    这些由香客自观音阁传入城中的蛟鳞和儿歌,令城内军心浮动,流言鼎沸。

    “还说‘淦蛟化龙,宁王登基,天命难违,吾军必胜’呢,蛟都让人斩了,这是什么破天命?”

    “这王钦可真不是凡人,那千年巨蛟刀枪不入,那蛟鳞比饭碗都大,坚硬无比,刀砍上去连个印痕都不留,还是被他斩了,凡人兵将谁挡得住?有几个脑袋够他斩呀?”

    八月十六,王钦率大军攻城,陌佾率四千两瑶自愿随征的藤盾兵攀墙袭城,三万南疆卫所守军尽数结集,围城而攻,玉城两卫哗变归顺,听从朝廷节制调遣。王钦生擒豪宸及世子,收复玉城。


    观音阁厢房内,玉虚端坐蒲团,怀远、怀智侍立身侧。

    “为师天命已毕,了无牵挂,该走了。”

    “师傅,你奉宁王之命,在此供奉守护巨蛟多年,为何又授那王大人本门至高的翻天印打那巨蛟,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怀远终于问出了心存已久的疑问。

    “为师不站边,只遵天命。一个甲子前,为师在滩下偶遇淦君,乃是受祂之托在此守护其子。后来,宁王来了玉城,又将为师招去,也要为师好生看护供奉此蛟。”

    “灵物修行,能否得成正果,一凭机缘,二听天意。那蛟龙修行千年,却屡作恶业,渡劫飞升,赌的就是天命。王钦乃文曲星下界,我授之翻天印,本是借其谪星之手,教训巨蛟,磨其恶性。须知蛟龙虽恶,然终是修行千年灵物,许真君乃天庭上仙,尚不敢擅杀,只将其锁于西山万寿宫锁龙井内,王钦趁观音喝斥巨蛟愣神之机,借天子之剑雷神之力斩杀巨蛟,终是杀孽过重,必遭反噬。”

    “世人只知身边兽恶,却不知心中兽更恶。那宁王与当今天子,皆放不下心中那份执念,终致叔侄相疑,刀兵相向;王敬君本有宰相之命、护国之责,也因放不下当年这一鞭之恨,动了杀心。这一剑,夺了淦君之子性命,也斩尽了自己阳寿,王钦命不长矣!唉,这场杀戮,皆是他俩的劫数,也是这大光朝的运数。”

    怀远、怀智终释心疑,频频点头。

    “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修仙求神渡劫飞升也好,人间王侯争夺天下也罢,牺牲的,都是这世间万千生灵,芸芸众生。一将功成万骨枯,死的,可都是百姓子弟,农家柱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啊。”

    话音落,玉虚羽化。


    “陛下,玉城大捷!” 章介甫人未进殿,激动的声音先传进了宣政殿。

    “陛下,王钦收复玉城,生擒宁藩及其世子,平宁藩之乱。恭喜圣上!”

    “两瑶安,宁藩平,大光海晏河清,陛下英明。”陆谦也道贺。

    佳和深邃的目光越过两人头顶,落在殿外瓦蓝如洗的天际:

    “朕计筹的,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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